【香港味道】总序 未来的味道
总是一直不断地问自己,是什么驱使我要在此时此刻花了好些时间和精神,不自量力地去完成这个关于食物、关于味道、关于香港的写作项目?
不是怀旧,这个我倒很清楚。因为一切过去了的,意义都只在提醒我们生活原来曾经可以有这样的选择、那样的决定。来龙去脉,本来有根有据,也许是我们的匆忙疏忽,好端端的活生生的都散失遗忘七零八落。仅剩的二三分,说不定就藏在这一只虾饺、一碗云吞面、那一杯奶茶、一口蛋挞当中。
味道是一种神奇而又实在的东西,香港也是。也正因为不是什么东西,很难科学地、准确地说得清楚,介乎一种感情与理智之间,十分个人。所以我的香港味道跟你的香港味道不尽相同,其实也肯定不一样,这才有趣。
甜酸苦咸鲜,就是因为压阵的一个鲜字,让味道不是一种结论,而是一种开放的诠释,一种活的方法,活在现在的危机里,活在未来的想象冀盼中。
如此说来,味道也是一种载体、一个平台,一次个人与集体、过去与未来的沟通对话的机会。要参与投入,很容易,只要你愿意保持一个愉快的心境、一个年轻的胃口,只要你肯吃。
更好的,或者更坏的味道,在前面。
应霁 零七年四月
序 岁月杂货
走进去,有如走进一档连美术指导张叔平也没法仿制再现的电影布景,岁月磨人且磨出浓重颜色,叫来染得一身一心,心多的更一脚踏进魔幻历史现实。
日日路过这幢楼龄一百一十九年的“危楼”,就是下不定决心走进去,也好像找不着借口跟经常一脸笑容的老板打交道——其实简单不过,从半打农场鸡蛋、两斤丝苗白米、一元几角面豉酱开始,我们的祖父母辈就是在当年街头巷尾成行成市的粮油杂货铺,货真价实地购得日常生活所需。只是辗转到了我们这一代,捧着超级两个大字当宝,所谓市场是必然灯火通明且有空调的,supermarket大军一朝压境,淘汰走多少几十年刻苦经营的杂货老铺,砸破了多少敬业乐业的老板老伙计的饭碗。时代进步了,历史没有了,面对硕果仅存的现实,我们竟又怯生生地成为过门不入的路人。
老店招牌金漆大字“永和”,分明是源远流长良好愿望。不难想象自开铺七十五年来在这高楼底木作横梁底下,人来人往鼎盛热闹的一盘生意又岂止是斤斤计较的营生——家和万事兴,一切都必须从柴米油盐酱醋开始。此间精挑细选的好货最得坊众信赖,升斗小民终日营役,为的也是一餐半餐安乐茶饭,走进来,从日常花的一元几角到年节时候办货用的一千几百块,得到的是信心和安心。
爽朗健谈的钊叔是“永和”的第二代传人,上世纪四十年代钊叔的父亲及叔叔从广东新会来港,入股这家在中环威灵顿街唯一的粮油杂货店。当年十四岁的钊叔自四九年来港后一直留守驻店,太子爷也就是小伙计, 日夕浸淫沾身的是油盐酱醋面粉白米,晚上就睡在收银柜台,外面风风雨雨时局变化,钊叔身处店堂,却也清楚旁观洞悉——
“这些红豆绿豆眉豆花生在六十年代时期经常卖断市,当年家家户户都喜欢煲糖水——”
“这些口感较硬的增城丝苗和天字丝苗当年十分流行,现在的人都惯食超市口感软滑的货色——”
“这些孟加拉来的生插入盐的马友咸鱼,鱼味浓香又不会过咸,用手剁成鱼肉饼或者直接放在饭面蒸熟,最最和味——”
看来细眉细眼的生埕碎珋,偏偏就有钊叔这些守门大将为街坊打点,作为零售店铺,如何与批发供应商优质老牌建立起稳实的伙伴关系,当中包括咸鱼栏永兴、巨利、同德兴、余均益的酱油和面豉,增城的蔗糖,甚至钊叔老弟在新会自家晒存的陈皮……保证来源安全可靠,当中有的是一辈子累积的人际关系经营学问。依然神清气爽的钊叔坚持每早八时就开铺营业,与老伴两口子守住这一所由父亲传下来的老店。当年全盛期雇有十四个伙计,门口常排长龙,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的风光不再,生意也大不如前,笑言揾打吊命。在子女都劝退的情况下钊叔却还是有一日做一日,抬头看着在幽暗中偶尔还闪亮的金漆大字,未能永续却有缘永和,该是无悔一生。
应霁 零七年四月







